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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6封台湾来信

孙春龙 孙春龙和平工作室 2021-02-18


前言:

2020年11月,老兵回家在长沙筹建办公室,计划收集一些士兵的书信布展文化墙。我专程去广州找到何世安,龙越基金会曾协助他从台湾接回爷爷的骨灰,在此之前,他们和爷爷之间,有无数的书信往来。何世安把这些书信全部捐赠我们,我数了数,竟然有136封。
逐字读完,这是一个可以拍成电影的故事。
全文约有15000字,需要你静下心来,慢慢来看。


“谁是汪四支?”邮递员举着一封信,站在村口喊。

那是1988年8月中旬的一天,湖南省石门县白洋湖街,听到呼喊的几个村民围上来看,信封是白色花边,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,都是竖写,而落款,有些神秘地印着“香港·内详”。

碰巧,正准备去赶集的何如山经过这里,有人提醒他说,“你妈不是姓汪吗?”
何如山了解情况后,回答说,“我妈是姓汪,但名字不一样,我妈叫汪四谷。而且,我们家里没有亲戚在香港。”
“写的是香港,其实都是台湾来的,在香港中转。”邮递员说,“最近石门收到很多从香港写来的信,都是解放后跑到台湾的老兵写的。”
这句提醒,让何如山激动万分,他把信对着阳光,试图看清里面的字,但一个字也看不见。邮递员提醒他,如果不是本人的信,私自拆开是违法的。
何如山不知如何是好。围观的人提醒说,在旧社会,本地有改名的风俗,女性的名字后面一个字大多是谷,但在出嫁后,会改为支。
邮递员听了这个,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,“那你们看着办吧。”
在旁人的鼓励下,何如山颤抖着双手打开信。他不识字,把信交给旁边的人,急不可待地问,“快帮我看看,是谁写来的?”
“何松云。”对方告诉他。
听到这个名字,何如山失声痛哭。那是他的爸爸,那一年,何如山48岁。

四支贤妻:
你好:数年未通信,不知你们全家安好吗?为夫身体欠佳,但无大碍。今我写信问好外,并请代问各长辈安好,请接信后速来信告知为盼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夫:何松云



何如山一生都无法忘记爸爸被抓壮丁那天的场景。那是在1943年的一天,何如山只有三岁,弟弟何如海仅有一岁。

那时,中国部队正在筹划一场针对缅甸战场的大反攻,将部队源源不断地送往印度和滇西。在1942年,日军入侵缅甸,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,以惨败而告终,最后以怒江为天险,与日军对峙。

日军为了牵制国军将兵力送往缅甸战场,从湖北、江西等地集结10万大军,出兵湖南常德。
前几次征兵,何家已经花钱,让别人顶替的方式,免除了兵役。但这次,不可以。彼时的中国,能扛起枪的,几乎都上了战场。三丁抽一,五丁抽二,每一个家庭,都要有一条命,去和这个国家共生死。况且,敌人已经打到了家门口。何松云所在的石门县,位于常德的北部。
为了迎战疯狂的日军,国军开始调集兵力,同时大规模补充新兵。
抓兵的人,从煮猪草的大锅下面,揪出藏身的何松云。他的脚上,被余火烫伤了好几块。他的妻子汪四支,从柜子里翻出一双自己手纳的布鞋,塞给何松云,叮嘱他,“在外面,一定要小心。”
善良老实的何松云告诉妻子,“打完仗,我就回来。”然后,瞪了一眼只有3岁的大儿子何如山,转身离开了。
这个充满埋怨的眼神,让何如山一辈子也无法忘记。
等长大后,家里的长辈曾无数次地提到那天发生的场景,也劝慰他,他当时只是一个3岁的孩子,怨不得他。何如山听了,只有默默地哭泣和自责。那件无法言说的事情,成了何如山一生的包袱。


“爸爸来信了。”气喘吁吁的何如山,跑了30多里地,来到了弟弟何如海的家里。
这句话,让何如海泪流满面。何如海在石门县台属联谊会工作,这年开春的时候,从台湾写来的信越来越多,他还打印了几十份寻父启事,托人带到台湾。

在那个年代,台湾的报纸上,几乎是整版整版这样的寻人启事。无数的孩子,隔着一张纸,喊着爸爸的名字。

在此前,县委统战部还让何如海去县广播电台,录制了一封读给爸爸的信,送到厦门,对台湾进行广播。因为爸爸的身份,他们受尽了屈辱,如今,又成了政治的宠儿。
看到爸爸的信,何如海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孩子。爸爸当兵的时候,他只有一岁,今天,他终于成了一个有爸的孩子。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告诉爸爸,不仅仅是思念,这个缺少父爱的孩子,因为爸爸,遭遇了太多的坎坷。这些风风雨雨,不是一封回信能讲清楚的。他甚至想,能躺在爸爸的怀里,述说一个孩子的委屈。
让爸爸尽快回家,毫无疑问已经是兄弟俩最大的心愿。何如海执笔,写好后念给哥哥听:

父亲大人:
接到了您的信,在梦中常想念,可总望到了。只阅您的来信的信封,我们何族高兴得跑起来了。大人,我们何族要求速归家探亲,子孙后代恨不得要您大人马上坐飞机回来。

信的末尾,附上两个儿子的通信地址,还署上了妈妈的名字“汪四支”。

40年的音讯全无,如今终于联系上了,但可以写在纸上的话,也只有寥寥数语。是的,好多话,只能留到见面再说。
尤其对于哥哥何如山来说,他多么想见到爸爸,当面说一声“对不起”,他想,爸爸一定会原谅他的。3岁那年发生的事情,已经成为他的噩梦,他无数次地梦到抓兵的人,带着绳索凶神恶煞地来到家里。


何松云当兵后,经常会给家里写回信。妻子汪四支,将这些信糊在家里的墙上,来了识字的人,她就会说,“你帮我念念,他说什么了。”其实,她对信的内容,早已熟记于心。

兄弟两个,从大人的言语中,记住了爸爸大致的从军经历,被抓壮丁后,加入57师,参加常德会战;抗战结束后,参加辽沈战役,成为解放军的俘虏;之后,逃往台湾。

每一段经历,都是这个国家悲壮的一段历史。

常德会战,被誉为“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”,6万余国军将士捐躯。其中守卫常德城的57师,生还者仅数百人。2005年,当地的两个小企业家,感动于这段被遗忘的历史,将常德会战改编成电影《喋血孤城》,而上座率却是同段电影里最低的,数千万投资打了水漂。

对于新兵何松云来说,这场会战让他觉得,死亡竟是如此地近。他和同样死里逃生的战友段国昌订了生死之约:后死者为先死者料理后事,照顾家人。
彼时的中国,七零八落,人命如芥,一个人的生和死,是没有任何尊严的。无数个体,只能用这种抱团取暖的方式,寻求一丝生命的体面。

在如今的旧战场,在荒草丛中,经常可以发现一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墓碑,历经浩劫而得以幸存,立碑人,多为袍泽。更为悲怆的是,立碑者大多会为自己写上“后死者”。那场卫国之战,无数男儿前赴后继,一去不返。

从军一年多后,这场抵御外侮的战争终于结束了。何松云想回家,但在路上,又被另一支部队抓了壮丁,前往东北,驻军沈阳。接踵而来的,是另一场兄弟之间的鏖战。

1948年,何松云收到妻子汪四支写来的最后一封信,“亲爱的夫君,见字如面!”毛笔写的,字迹清秀。妻子并不识字,信是由乡里的秀才代写的。

何松云也不识字,不过部队里有专门负责读信的。夫妻两个,就这样隔着几道陌生人,传递着思念。

转眼到了秋天,时局大变,何松云所在的国民党部队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分割围困在沈阳、长春、锦州三个互不相连的区域,或被围歼,或举手投降。
何松云成了俘虏,参加了几个月的学习班之后,对方让他选择:可以当解放军,一起南下解放全中国;也可以回家,发给路费。这是从军后,他第一次可以做选择了。
何松云选择了后者,当兵五年多了,他想回家,和妻儿团聚。但在回家的路上,他遇到了另一支溃退的国民党部队,对方说,你回去,是会被共产党清算的。恐惧的何松云,就跟着队伍,一路到了台湾。一路上,能扔的都扔了,但妻子写来的信,却时刻装在贴身的口袋里。

刚去台湾时,何松云写回家一封信,但后来,就没有消息了。对于最后一封信,兄弟两个印象最深的只有一句话,爸爸去台湾的船,在海上漂了七天七夜,有的人得病死了,就被扔到了海里。

在何如山11岁那年,家里的老屋塌了,这些信,也没入了泥土。那一年,妈妈改嫁,何如山与弟弟何如海,成了真正的孤儿。


何松云再一次来信,已过了中秋。这年中秋,仅石门县,就有37位台湾老兵回来探亲。
位于湘西北的石门县,民国时有郑洞国、覃道善、龚柏龄、龙天武等多位将领,跟随他们原本期待鸡犬升天的乡亲,或埋骨沙场,或逃亡异乡,或成为历史的囚徒。
在信中说,他说:

我的病较重,现住在医院,本想前往返家团聚,但实没办法回家,待时来病好转后,决定返回家团聚。

信的抬头,写着妻子和两个儿子的名字。
这个消息,让兄弟两个痛哭不已。失散40年的爸爸终于有了消息,却因为身体原因一时无法回家。
不过,爸爸告诉他们,台湾允许大陆的直系血亲赴台探亲,他可以为两个儿子办理申请,前往台湾团聚。

这是一个令人喜忧参半的消息,可以去台湾到爸爸,但对于兄弟两个来说,这是一笔不小的花费。兄弟两个商量,把家里养的猪早早卖了,凑集去台湾的路费。对于年过不惑的兄弟俩来说,没有比见到爸爸更重要的事情了。

 

这封来信,爸爸问妈妈,怎么没有寄照片来。兄弟两个知道,妈妈去世的消息,是瞒不住了,只能如实相告,妈妈后来改嫁,已于1982年病故。

何松云的母亲,早在1971年就去世了。自从何松云当兵之后,朝思暮盼的母亲,每天都是哭啼不止,结果双目失明。临终前,她交代其他两个儿子,把她安葬在二儿子何松云家的后山上,她要在那里,等着这个儿子回家。

止戈办公室的文化墙。

2008年,我发起老兵回家公益活动,所有回家的老兵,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父母的坟前祭拜。几乎所有的母亲,都曾叮嘱走上战场的儿子,你一定要回来。但是,有太多的孩子,再也无法回家。

曾有长辈给我讲过一个令人悲凄的情景:1949年之后,农村经常会放映有关解放战争的露天电影,每当战斗到了最激烈,或者敌人被彻底消灭的时候,银幕下的很多中年妇女,就会嘤嘤地哭泣,不敢放出声来,有的则掩面离去。
对于很多母亲来说,这场建立了新中国的胜利,是自己的骨肉被消灭,或者溃败。


爸离开你们四十多年来,你们受尽了多少的痛苦,觉得很难过。你们来信,看了一遍又一遍,整晚难入眠。

何松云来信说。1949年,何松云逃亡台湾。这支溃军,总数达60万人。

一个小岛,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,人心惶惶。为了安抚军心,当权者说,要在五年内反攻成功。还给每位士兵发了凭据,叫战士授田证,承诺等夺回大陆后,按服役年限和职位,分给一定的田地。
对于百姓来说,这是安身立命之本。当年的共产党,也是靠着一句“打土豪分田地”,吹响了革命的号角。
历史如烟。

1987年6月,六七千位老兵聚集台北,拉起“想回家,怎么办?”的横幅,要求当局尽快打开两岸探亲管道,结束因政治分裂所带来的民族悲剧。

十年前,我曾在台湾采访过参与此次活动组织的姜思章先生,他被抓去台湾时只有14岁。在策划这次示威之前,他们悄悄发出一张传单,《我们已沉默了40年》:我们的父母是生是死,不得而知。我们只要求,“生”让我们回去奉上一杯茶,“死”则让我们回去献上一炷香。
四年前,我去台湾拜访马英九先生,时任蒋经国秘书的马英九先生说,那天上午,蒋先生问他,“老兵聚会的事你知道吗?”马英九说,“知道。”蒋先生接着说,“是时候放开老兵返乡了。”
1988年1月,“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”组织14人探亲团,台湾老兵第一次名正言顺返回大陆。
因为两岸当时尚未“三通”,老兵们往返大陆,或者书信往来,都是经由香港。

那时,在香港有一个叫博爱的事务所,专门为两岸处理书信的中转或寻亲。创办者田圻畅,也是一位赴台老兵的儿子,1979年,他和父亲终于在香港见面。后来,他留在了香港,帮了700多个两岸失散的家庭团聚。

其实,他们算是幸运的。还有无数的老兵,最终未能等来两岸开放的这一天。在台湾岛的海岸线上,荒草丛生的坟地连绵起伏,仔细看墓碑上的文字,立碑者多是荣民之家、同乡会、袍泽,或者表亲,以及未有落款。
何松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,离家的时候,父母妻儿均在,如今,只剩下两个儿子。收到儿子的回信,得知小儿子家里新盖了六间房,有些激动地说,“我病好了,如能回家,是不是我也有一间住咧。”
大儿子何如山告诉弟弟何如海,给爸爸回信说,他也新盖了5间房子,兄弟两个,都可以为爸爸养老。


赴台探亲的手续,一直没有办下来。何松云写回信说,手续比较难办。

何如海不甘心,他在县台胞联谊会工作,看到有不少的孩子,都办好了去台湾的证件,就给爸爸写信说:

请父给我们办理来台手续,托付好兄好友,想出一切办法给予办理,你儿如山如海一生,在海枯石烂的情况下,要见到我的亲父,如没有见到亲父,死也不能放心。

“死也不放心”这句话,是哥哥何如山让写的,他不识字,每次写信,就是弟弟何如海来执笔,爸爸写来的信,也都是寄到何如海家里。兄弟两个的家相距30多里地,估摸着爸爸来信时,何如山就带着儿子何世安去弟弟家,让儿子帮自己读信。
家里太穷,为了省车票钱,父子两个就步行三四个小时,虽然很累,但一路上充满了期待和喜悦。
每次,当听到第一句“如山如海吾儿”时,何如山就泪流满面。对于外人来说,很少有人能理解他积淤了半生的那个心结,3岁那年发生的事情,让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。
爸爸的话,让他明白,爸爸对他并没有记恨在心。但是,他要当着爸爸的面,把这件事情说清楚。
弟弟何如海特别理解哥哥,他在信中专门提醒爸爸,“我哥哥如山家也很好,身体也很健康,如果爸爸有时间,给他写信取得联系。”
兄弟两个猜测,这个春节,爸爸应该会回来的,他们决定,家里养的猪,就不卖了,等爸爸回来宰了吃。在80年代的中国农村,一个家庭来年的花销,靠的就是这头年猪卖的钱。
他们托从台湾回到石门的老兵给爸爸寄去一双布鞋。当年,爸爸带着妈妈手纳的布鞋出征,如今,他们希望爸爸可以穿着儿媳做的布鞋,回家。
1989年的春节,是台湾正式开放老兵返乡的第一个春节,香港中转的航班,第一次出现了一票难求的情况。何松云却没有出现在这支返乡的队伍里面,只来了一封信。

如山如海吾儿:
来信早已收到,因为爸不会动笔写信,要托同事代笔,所以拖至今天才回信。爸行动不便,无法回家与你们家人团聚,深感遗憾,待行动方便时,再托人代申请来台。



涌入台湾的60万大军,大部分是没有带家眷的。当政治的鸿沟让大陆变得难以企及时,他们开始考虑成家立业。但能娶妻生子的,大多是有文化且阶职较高的军官,对于一般底层士兵,大多终生单身。
没有父母儿女,没有亲戚,袍泽的情谊就显得特别重要。
和大陆的亲人取得联系后,何松云专程去找当年的战友陈泽洪。巧的是,陈泽洪就住在屏东县,而且离他经常住的医院,也就三四里地。

陈泽洪看到何松云,特别激动。当年,他们一起在沈阳成为解放军的战俘,后来又一起相伴逃亡台湾。在逃亡的路上,他们坐了七天七夜的船,有一些重病不治的,被直接扔进了海里。他们两个,如果不是相互照应,可能早就没命了。

陈泽洪知道,何松云找他是做什么。
1948年,驻守沈阳的何松云收到妻子汪四支写来的家书,是陈泽洪帮他读信和写回信的。
“你以后的信,还是我来帮你写。”陈泽洪说,同时劝告这位共生死的兄弟,“你早点回家探亲吧。”
“我现在身体不怎么好,有高血压,常常感到头晕,而且双腿经常发麻,走几步路就有点迈不开步子,要坐下来休息,等病好了,就回家。”何松云说。
“这些问题,都是老年病,坐飞机也不会有影响。况且,家里还有两个儿子,没爹没娘的,你难道不想他们吗?”陈泽洪问,他太能理解两个孩子的感受。陈泽洪的家在贵州平坝县,小的时候,父母双双去世,成了孤儿的他,被寄养在叔父家里。到了13岁那年,抽大烟的叔父欠了很多债,将他卖给别人抵了兵役。
何松云没有作答。
何如海再次收到台湾来信,发现是两封,笔迹一模一样,一封是爸爸的,另一封是陈泽洪。

如海侄:
首先介绍我自己,我是你父亲的好友,我故乡是贵州省平坝县马场区马路乡王邦寨人,名叫陈泽洪,现年63岁。

我和你父亲来台后,同在一起服务,退休后各住地方不同,我住在屏东乡龙泉村必胜路26号,就是你父亲住院的附近,我对你父亲太了解了,你父亲心里善良,对朋友诚实,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。我们离开故乡已四十多年了,他无时无刻都在思念故乡,尤其你母亲写了一封信到沈阳给你父亲,他带到台湾四十多年了,到现在还保留着看。


 


直到30年后,作为儿子的何如海,才明白“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”这句话,说的是什么意思。


爸爸写回的信,一直是寄给小儿子何如海,这让大儿子何如山心里很失落。开始来信的时候,抬头是“如山如海吾儿”,到了后来,就剩下“如海吾儿”了。这让何如山更是伤心,他甚至在猜测,爸爸是不是没有原谅自己。
何如山给弟弟说,你告诉爸爸,我家里有5间房子,他老人家回来,可以住我家里,我砸锅卖铁,也要为爸爸养老送终。他想用这种方式,来弥补3岁那年,他对爸爸的愧疚。
但是爸爸每次回信,都说身体不好。
兄弟两个心急如焚。何如海干脆直接给陈泽洪写信,让他劝说爸爸。陈泽洪每次都会回两封信,一封是给何松云代笔,一封则是自己写给何如海的。
两封信,有时候会出现一些矛盾的地方,比如爸爸的信,经常说身体重病,行动不方便,而陈泽洪则说,“我看你父亲,在表面上与正常人一样,唯一的行动只有慢行,你见相片就看出来,与正常人没有两样。”
爸爸的来信说,为大陆亲人办理入境证的事,很难办。陈泽洪的信中则说,“给你们办探亲手续的事,我可以托朋友代办,但你父亲始终不肯。”
这让兄弟两个有点摸不着头脑。再到后来,爸爸竟说,探亲手续难办的原因,是两个儿子的身份特殊。这让何如海彻底恼怒了,他有些生气地对爸爸说:

我每天每时都在等大人的回音,来信说到我身份特别,今日来转告大人,我9岁时,母亲改嫁,家中只有兄弟俩人生活,我年满13岁的时候,由当地领导招工,我参加工作,直到1974年4月清除阶级队伍时, 我父在台湾,说我有海外关系,定我24种人,把我清除回家。
至1984年,在落实政策时,县里给我安排一个小小的工作。我主要是在自己家中,搞修理各种车辆工作,至今我没有加入什么组织,请大人放心就是。

在台湾刚刚开放老兵返乡时,的确有一些限制,比如职阶较高或者在涉密部门工作的老兵,是不被允许返乡的。石门县的一些亲属,就组了一个团,计划前往香港,与亲人见面。

何如海知道消息后,立马报名,并写信给爸爸,希望可以在香港见面。但爸爸回信说,在香港见面不安全,等过段时间,他身体康复了,就回家。


在陈泽洪的来信中,何如海得知,爸爸在台湾,和一个寡妇生活在了一起,这个寡妇的丈夫遇车祸去世,有四个孩子。而且这个丈夫,是爸爸之前的老同事。

何如海据此猜测,爸爸之所以不回来,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,在台湾成了家,有了太多牵绊。在此前,爸爸曾写信告诉他们,“我和老同事共建了一栋二层楼房子,花了壹佰捌拾多万元(台币),所以现没有钱给你们,很抱歉。”
再给爸爸写信时,抬头就加上“妈妈”。何如山说,这个“妈妈”,也是他的妈妈,他邀请爸爸和“妈妈”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回来。
他还告诉爸爸,如果是缺钱,就尽管说,他会寄钱回来。爸爸回信说,他有钱。
何如海在县台属联谊会工作,经常会接待一些台湾回来的老兵,对老兵们的情况比较熟悉。彼时的大陆,有一个海外亲戚,就意味着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但也有一些台湾老兵,生活并不富裕,也有的回来后,被后代们搜刮得一干二净,等钱花完了,也就没有人理会了。
1989年5月,一位名叫余祖泮的老兵从台湾回到石门县,何如海找到他,委托他回台湾后给爸爸做做工作。回到台湾后,余祖泮给何松云去了一封信:

海峡两岸分隔四十年,如今好不容易政府开放大陆政策,使两岸的人民得以相聚,阔别已久的家乡,四十年来日日思念的儿子都在等着你,你难道都不心动吗?
我刚从大陆探亲归来,您在白羊湖乡的小儿如海,要我劝您去看看他,其实大陆的共干并不像你心中所想像的,他们对台胞还很客气,而且他们也不能无缘无故找你麻烦,我5月13日才回来,我就是一个证明,希望你能解开心中的那个结,回去看看想念你的儿子。

还有一位名叫贺明成的台湾老兵写回信,委托县台属联谊会帮找自己的亲人,何如海为此跑了5天,终于帮贺明成找到亲人,他给贺明成写信说:我帮您找到亲人,不需要您感谢,只求您一件事情,等您回家时,带着我爸爸一起回来,一定重谢。
对于兄弟两个来说,没有比让爸爸回家更为重要的事情了。他们幼年时,爸爸就去打仗了,后来妈妈改嫁,兄弟两个成了孤儿,生活的困苦可想而知。不仅如此,因为爸爸的身份,他们的工作也受到了很大的牵连。但是,他们对爸爸的思念,从来没有停止过。

十一

逃亡台湾的何松云,一生都是在惶恐中度过。刚刚退役的时候,住在台湾屏东的眷村,铁皮和木板搭建的房子,每每有车辆经过,房子轻轻一颤,他就会想起在战场上炮火连天的日子,无比紧张。

1943年11月,3万多装备精良的日军主力围攻常德城,他所在的57师接到命令,“与城共存亡”。师长余程万带头给妻子写下遗书,“余已决定为国牺牲,誓歼顽寇!幸勿眷念与我!”
战至最后,没有弹药的士兵开始使用刺刀、砖头、木棒与不断蜂聚的日军死拼。一个师的兵力,仅有数百人突围。也就是在那次战役结束后,何松云和战友段国昌定下了生死之约。

而在1948年的沈阳,同样是炮火连天。那次战役,他和陈泽洪一起成为解放军的战俘,后来又一起逃亡台湾。

这对生死兄弟,在晚年的时候,情谊变得更为深厚。何松云身体缓好时,就会回到荣民之家居住,那是台湾专门为单身老兵修建的养老院。身体稍有不适,就会去医院,也是免费的。只要住院,陈泽洪就会去照料他。
对于何松云迟迟不动身回家,陈泽洪也有一些不解,“你不回去,也不让孩子来。你嫌办探亲手续麻烦,我可以帮你办,你也不让办。”
“我把攒的钱都修了房子,孩子们来了,我也没法给他们带点钱回去,感觉对不住他们。”何松云说。
陈泽洪不相信,说,如果真缺钱,可以借钱给他。
犹豫了半天,何松云吞吞吐吐地说,他和一位寡妇生活在了一起,这位寡妇带着四个孩子,孩子们还小,他一说回去,孩子们就会哭。
“但是你住院,我怎么就没有见到他们来照看你?”陈泽洪逼问。
“我们没有正式结婚,我只是负责照顾他们。”何松云说。
“你这些病,都不是什么大问题,回一趟家,见见儿子们,还有,至少要给父母去上个坟啊。”
何松云解释说,等病好利索了吧,家里的祖坟,在后山上,步行很远,不方便。
“让你儿子抬着去。”陈泽洪有些生气地说。听了这话,何松云不再言语。
陈泽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他只好给何如海回信说:

你父亲对你们兄弟,才真的有感情。他说如海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初三,如山是九月初六,只是他不会动笔写信,有千言万语表达不出来。

十二

虽然没有见过面,陈泽洪和何如海之间,已经如同亲人,曾为孤儿的陈泽洪,太能理解何家两个兄弟的内心感受了。叔侄两个的信件,往来非常频繁。何如海写信感谢陈泽洪,对爸爸的照顾,还专门给寄去家乡的特产。陈泽洪则轻描淡写地说,“我和你父亲是经历过生死的兄弟,何谈感谢。”

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,是无法体会这种感情的。

何如海的信中,提到1989年6月,中国发生的一件大事情:

我国对于那次动乱现已平息,对于有的国家无视中国主权,大造谣言,作为中国人也是无法容忍的,他们的目的,是颠覆我国政府,成为他们的保护国,这也决不会办到的。

陈泽洪刚回信说,政治的事情,就不要谈了,“我们天天可以听到广播,比你们了解得更多。”
陈泽洪的回信中还说,大陆的很多字,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,如農歷,变成了农历,畢業,变成了毕业,學習,变成了学习。
时光如梭,变化太多了。何如海给爸爸寄去大伯母的照片,那是爸爸的嫂嫂,爸爸当兵时,她已经嫁给何家多年了。
爸爸却回信说,“你所寄来一张老太太的相片,我一看并不认识此人。”

我很难过,你们父子重逢的机会,又较难了。你父亲没有叫我写信给你,是我自动写信告知。

1990年5月21日,陈泽洪去医院看望何松云时,何松云告诉他,自己的心脏越来越痛。他立即写信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何如海。
接到这封信,何如海失声痛哭,他立即给写信央求陈泽洪:

关于我父亲的病情加重了,我当时热泪盈眶而出,很想插翅飞到台湾。在这紧急的情况下,我想陈叔叔,您是否能想办法给我搞一个来台探亲的手续呢。

这封信还未寄出,陈泽洪又来信了:

五月二十二日,我再度去医院看你父,你父亲告诉我说:怕你们接到信后,会来台湾看他,他叫你们不要来,因为你父亲心脏跳动很快,分别四十多年未见过面,一但父子重逢,心情会激动,反而有害,等他病情好后,他返乡与你们团聚,永不分离。

十三

又一个春节过去了,何松云还是没有回家。大儿子何如山的身体越来越差,整夜整夜睡不着觉。他的儿子何世安,常常在夜里听到父亲的叹息声。
那时,何世安刚刚辍学,初三开学后,学校通知交学费,何世安没有钱,就只好回家了。左邻右舍盖房子时,爸爸会让他去帮忙,那样,他就可以吃到肉了。
辍学的何世安,也期望着爷爷回来。听村里的人讲,台湾人好有钱的。那时的大陆,刚刚改革开放,很多家庭的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,刚刚有了“万元户”的概念,而爷爷修了一个房子,就花了180多万元(台币)。那么,爷爷回家了,就可以供他继续上学了。他甚至还偷偷写信给爷爷,要一个录音机,来学习英语。若干后年,何世安想到这个,就会内疚无比。
何世安知道父亲的心结,他曾无数地听大人们讲过,在父亲3岁那年,发生的那件事情。他知道,父亲一生最大的心愿,就是再次见到爷爷。
他偷偷给在台湾的爷爷写了一封信:

爷爷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您已到七十古来稀了,余之时光剩几许,回归故乡家人团聚,乃天理人情,心所同具,况且爸妈的身体……您又何必徒托空言迟而不归?纵使木石为心,也应知感,您可知,大爷爷常对我说您不好,婆婆作为您的母亲,因思念您过度哭瞎了双眼,并且过早地去世了。现在也应支撑病体回家,给她老人家敬一柱香,是最起码的。婆婆好可怜,在咽气的时候,还叫着您的名字,爷爷,您对不起她老人家、奶奶、爸爸、妈妈、叔叔和我们。因生活无着,奶奶被迫改嫁,爸爸、叔叔自幼立身处世,常遭人骂受人欺,苦了一辈子。
难道您不愿将余之爱心来抹平伤口了吗?坦率地说,在感情上,您欠的债的确太多了,没有办法还。只有你欠别人的,别人都没欠您。
爷爷,回来吧,别再这样折磨爸爸了,好吗?

陈泽洪收到这封信的时候,没有念给何松云听,他直接回信给何世安说,“爷爷愿意背着一身的债跑到台湾吗?爷爷在枪林弹雨中,死里求生,度过了40多个的光阴,如今已70岁了,能活着算是幸运了。你说的这些话,太不公平了。”

父亲没有尽到养育之责,儿子无法为父母尽孝。这份债,算谁的呢?
一年又过去了,兄弟两个有些崩溃了,弟弟何如海写信给爸爸,哀求的语气:

父亲,世界事情您比我知道得多,亲生儿女怎不能在一块儿生活呢!
爸爸,我们全家向您老人家请求,第一次请求,请求您老人家在万难之中,起程一次,马上回乡团聚。
爸爸,离别是痛苦的,我们希望您早早回乡。爸爸,祖墓20米内有一条公路,祖墓旁边可通车辆。
……

十四

功夫不负有心人,事情终于在1991年春天有了转机。
老兵贺明成计划在这年中秋节返乡探亲,此前,何如海帮助贺明成找到了石门县的亲人,贺明成答应,如果他回家的时候,会带着何如海的父亲何松云一起回家。为此,贺明成专门去找何松云,在劝说之下,何松云终于同意一起返乡。
陈泽洪来信,告诉了这一个好消息,“你父亲想通了,他给我说,我能回故乡,不想再回台湾,永久居留故乡。”
接到这封信,何如山和何如海兄弟俩泪流满面。他们各自在自己家里准备了房间,缝了新的被褥,商量着爸爸回来后,在两家轮流来住。
后续的信件中,已经开始安排行程,陈泽洪说,他的家在贵阳,他可以带何松云一起到香港,然后过关到深圳,然后他就直飞贵阳,“我是一个孤儿,返乡的目的,是要祭拜我双亲的坟墓,父母恩重如山,鸦有返哺之义。”
中秋节很快到了,贺明成回到了石门,何松云却没有回来。他托贺明成带回了两条金项链和四个金戒指,金项链是送给两个儿媳的,四个金戒指,两个儿子各一个,另外两个镶着宝石的,也是送给儿媳的。

陈泽洪写回的信中,还画了一张图,是金项链的模样。

贺明成在石门县没有儿女,回来给父母上完坟后,就在何如海家住了一天。他们坐在院子里,吃着月饼,看着慢慢升起的月亮,聊了整整一个晚上。
在给爸爸的信中,何如海描绘了那个令人温馨而又感伤的夜晚:

夜色终于降临了,月亮也开始从地平线上升起,尤如一个银盘挂在空中,是那么的明朗,月儿终于冲破了重重的阻力,终于圆了,这预示着美好的一天,终于会来到,幸福属于那勇敢的奋斗者,远隔千山万水,我想此时,你一定会想到未来是什么?
分别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,但愿人间的事情,像明月一样,圆了又缺,缺了又圆。
中庭地白树栖鸦,冷露无声湿桂花。今夜月明人尽望,不知秋思落谁家。唐,王建。
但愿此诗能引起你的思乡之情,回来吧,亲人的呼唤。

贺明成返回台湾后,专程前往屏东县劝说何松云,并把自己看到的情况,一一告诉了何松云。
从那后,陈泽洪写回来的信,好消息越来越多。爸爸的腿,本来以为要坐轮椅,没想到恢复正常了,病情也好了很多,已经出院。何松云主动给陈泽洪说,同病房的三个同事,已经办好了返乡定居的手续,他也打定了注意。
这次,陈泽洪是相信何松云下定了决心,他看到何松云在向他说这件事情时,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笑容。他给何松云开玩笑说,“你故乡儿孙满堂,万一不幸去世,在你土生土长的地方不好?”
陈泽洪的回信中,还说了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,他碰到何松云照顾的那个寡妇的孩子,来看何松云,提着煮好的鲜鱼,“能看出来,他们比较有感情。”

十五

事情又出现了意外。1991年12月,陈泽洪来信,信封是浅蓝色的,“你父亲突然生病,又住进了医院。”
几年来的反反复复,让兄弟两个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,他们商议后,单独给陈泽洪写了一封信:

陈叔叔,我想最后一句话,是这样,迫不得已的情况,法已想尽了,办法想完了,最后就是一条,爸爸万一不好的话,就请陈叔叔您想尽千方百计,把爸爸的骨灰给我运过来。

哥哥何如山更为煎熬,关于3岁那年发生的事情,他一定要当着爸爸的面说出来,只要说出来了,一切都会释然。这么多年来,那件事情,就像一堵厚重的墙,横亘在他和爸爸之间,让他喘不过气来。
何如山的儿子何世安看到爸爸的落寞,他告诉爸爸,他要去广州打工,等挣到钱,送爸爸去台湾。
又一个春节到了,何如海给爸爸写信说:

对于过年,中国有句俗语:小孩望过年,大人望种田。过年的时候,这样的天地当然属于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们。穿新衣,戴新帽,手拿鞭炮,尽情地玩耍,到处充满着生机。
春节刚过,便开始串门儿,也就是拜年,杨坪那儿子的习俗,我想父亲一定会记得,从初一开始,你来我往便进行着,明天到你家,后天到他家,亲人们聚在一起,各拉各的家常,快乐无比。


陈泽洪来信说,爸爸已经确定了,等到5月,天气暖和的时候,他就回来。这是几年来,爸爸第一次明确了回家的时间。

 

信里还说,爸爸正在办理退休俸,大约了40万台币,等拿到钱,马上就回来,“你爸爸现在想通了,急着要回家和亲人团聚。”
40万台币,相当于8万人民币,在当时的大陆,“万元户”就是富豪了,但对于两个生活贫困的儿子来说,这并不重要,何如海给爸爸写信说:

对于退休俸领取一事,陈叔的信中说,领取退休俸好像很不容易,既然如此,我看还是从简处理,方便就领取,不方便就算了。一个人光溜溜地来到这世界,最后光溜溜地离去,钱财都是身外之物。俗话说:钱财如粪土,人情值千金,关键是大家都盼着我们父子团聚,亲人相见。这一点也就足够了。
小草从不羡慕花的娇艳,只是把足下的泥土热恋。更何况我们这些炎黄子孙呢?我真希望您不要把返乡之期一拖再拖。特别是对你的身体状况,是极为不佳的,谁能今后有所预料。父亲,您还是五月份和贺先生返乡吧,亲人在急盼。

正如何如海担心的一样,5月已经结束了,还是不见爸爸的身影。

十六

躲在病床上的何松云,颤巍巍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封信,让陈洪泽读给自己。

亲爱的夫君,见字如面!

那是在1948年的沈阳,他的妻子汪四支写给他的,信是用毛笔写的,字迹清秀。那是妻子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,之后,他所在的部队被解放军包围,或被歼,或被俘。
何松云成了俘虏,缴了枪,换下黄色的军装,何松云央求对方,希望留下这封信。对方看了信的内容,还给了他。何松云将它装进贴身的口袋里,带到了台湾,40年来,一直保存在身边。
何松云一生最痛苦的事情,是自己不识字。妻子写的信,也是由人代笔。当他离开家乡,他和亲人之间,只能靠着几道陌生人,传递着思念。
听完信后,何松云托付陈泽洪一件事,在他的床头柜里面,有一双手纳的布鞋,那是当年出征时,妻子汪四支带给他的,他一直没舍得穿,“如果我死了,帮我穿上。”
陈泽洪点了点头。
能看得出来,何松云这次病得很严重。陈泽洪说,把病重的事情告诉两个儿子吧?何松云摆了摆手,不让说。
他还托付陈泽洪一件事,帮他写一份遗书,他的财产,留给那个寡妇和四个孩子。
陈泽洪听了,有些愕然,他有些愤怒地说,“你和他们在一起,也就五六年时间,说结婚吧,你们也没有住在一起,还修了房子给他们住,你生病了,他们也很少来照看你。你在家乡有两个儿子,你没有养育过他们,他们求爷爷告奶奶,让你回去,你不回去,现在,你要把遗产给别人,这到底是为什么?”
何松云没有回答。同样,这是一个无法言语的事情。

“这个遗书,我不写。”陈泽洪说。三年多来,他和何家两兄弟,通了100多封信,曾为孤儿的陈泽洪,太能理解两兄弟的感受了,虽然他们未曾见过面,但一直以叔侄相称,形同亲人。

陈泽洪还是把爸爸病重的事情,告诉了兄弟两个:

我看这次的病,与前几次不同,要看奇迹出现。
你父亲反反复复不定,上前月叫我写信给你,叫你来台接他返乡,我照你父的意思写,现在你父亲他不要你来台。
护士说,有一天晚上你的爸爸晕迷,不知谁的名字,叫了一晚上。

收到信的兄弟两个,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,他们写信给陈泽洪,想尽办法,帮他们办理赴台的手续。这封信刚刚寄出,台湾又来信了,和以往不一样的是,这次来信,只有陈泽洪一个人的:

你父亲6月26日上午11时去世了。


十七

又一个春节就要到了,在广州打工的何世安,回到了家里。在广州,他在一个工地上挑沙子,一年下来,攒了2000多块钱。他要把这些钱给爸爸,让爸爸去台湾。当他看到爸爸时,爸爸就哭,他明白,爷爷走了。
何松云去世了,但是陈泽洪还是会不停地写回信来,告诉他们,爸爸去世后,存款只有3万多元,不够料理后事,后来给政府申报补贴,所以拖了一个月,才得以安葬。下葬那天,来了25个人,大多都是当年的袍泽。

你的命运与我小时候一样,吃尽了酸辣苦甜,任人摆布,不为他人道。我为何迟迟未返乡探亲,因为我没有父母兄弟姐妹,从小是孤儿,所以我了解孤儿的痛苦,你生父在台,也没有见面,就去世了,人生最痛的是生离死别,临终未见一面,深感遗憾的,望你们不必过于悲痛了。是怪你父没有这个福分。
八月五日,你父坟墓已建完,我和贺明成买香纸钱及水果,去祭拜表示我们对你父的心意,随便照几张相片寄给你们全家看,将来有机会来台湾,你们可以找得到,地址屏东县内埔乡,靠近龙泉十三公墓,距离我家一公里左右,骑自行车十多分钟,将来如通航了,半天就到达。

在料理完所有的后事之后,陈泽洪写回了一封信,说了何松云没有回家的真正原因:

你父亲如果有钱,就已返乡了。你父在时,写去的信,都没有说实话,都说是行动不便,不能返乡。

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答案。
陈泽洪说,爸爸送给他们的金项链和金戒指,是用授田补偿金买的。

1951年,誓言反攻的台湾政客,承诺官兵,待光复大陆后,给每个人一块田地。对于百姓来说,能有一块田地安身,是最大的心愿。然而,反攻成了笑谈。1990年,台湾以补偿金的形式,收回官兵们的授田补偿凭据。

陈泽洪的最后一封信,写于1997年2月,他说,他和贺明成的身体,都不如以前了。


十八

2005年,何如山去世。临终前,他告诉在广州打工的儿子何世安,等有机会,接回爷爷的骨灰。他哭着给儿子说了3岁那年发生的事情,那是他一辈子的伤痛,他告诉儿子,要把这件事情,告诉爷爷。

2012年,广州开放台湾自由行。三年后,何世安拿着陈洪泽当年写回来的信,只身前往台湾寻找爷爷的墓地,“地址屏东县内埔乡,靠近龙泉十三公墓”。

在一位出租车司机的带领下,何世安找到这座几近荒弃的公墓。斑驳的墓碑,已经淹没于比人还高的蒿草中。那里面安葬的,大多是单身亡故的老兵,看得出来,很少有亲人来祭拜。
何世安一个碑一个碑地找,手被划破了好几道,终于,他看到了爷爷的名字。他跪倒在地,失声痛哭。

但是,要接回爷爷的骨灰,还需要很多的证明材料。他去找陈泽洪和贺明成,却得知他们早已去世多年了。他们的后代,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,对于何松云的情况,他们知道很多。在他们的讲述中,何世安终于明白了爷爷没有回家的真相。

那是在1984年,何松云的战友段国昌遭遇车祸,弥留之际,他把何松云叫到床前,委托他一件事情:照顾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。
何松云一口答应,他把所有的积蓄,修建了一栋房子,给母子五个人住。1988年,何松云联系上大陆的亲人时,一说到回家,几个孩子就哭。
1943年,同为新兵的何松云和段国昌,一起参加了常德会战,那场被誉为“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”的大会战,有6万余国军将士捐躯。其中守卫常德城的57师,生还者仅数百人。
那场战役结束后,他和段国昌订下生死之约:后死者为先死者料理后事,照顾家人。40年后,何松云履行了这份承诺。
“我对你父亲太了解了,你父亲心里善良,对朋友诚实,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。”何世安终于明白,当年陈泽洪写回信时,为什么会这么说。

2018年清明,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组织“跨越海峡的团聚”活动,在台湾里长刘德文的协助下,帮助何世安接回爷爷的骨灰。

何世安抱着刘德文里长痛哭。


何如海终于见到了爸爸。

这年,小儿子何如海已经76岁了,他一岁时,爸爸离家;45岁时,终于知道了爸爸在台湾的消息;再过了30多年,终于见到了爸爸,已是一坛无法言语的灰烬。

何世安把爷爷安葬在祖坟里,左侧两三米,就是爷爷的母亲。为了盼儿子回家,这位母亲哭瞎了眼睛,去世47年后,她终于等到了儿子。

紧挨着爷爷墓地后面的,是爸爸何如山的墓。安葬好爷爷后,何世安在墓前告诉爸爸,“爸爸,你要说的事情,可以给爷爷说了。”
那是何如山背负一生的心结,那件事情,就像一堵厚重的墙,横亘在他和爸爸之间,让他喘不过气来。他一生都在宽慰自己,爸爸是不会因此记恨他的,因为那年他只有3岁,他还不懂事。他一定要当着爸爸的面把这件事情说出来,只要说出来了,一切都会释然。

但是,历史却没有给他机会。

朱嘉磊摄

那件事情,发生在1943年,抗战到了最为艰难的时候,几乎每一个家庭,都要出丁,与这个国家共生死。
抓兵的人,带着绳索凶神恶煞地来到家里,何松云躲进了煮猪草的大锅下面。抓兵的人,没有找到何松云,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,他们看到3岁的何如山,问他,你的爸爸在哪里?
何如山带着他们,来到爸爸的藏身之处。

(完)

2021年2月,我在办公室采访何如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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